據(jù)陳函輝《徐霞客墓志銘》說，徐母以異夢而生霞客，“生而修干瑞眉，雙顱峰起，綠睛炯炯，十二時不瞑，見者已目為餐霞中人”。他天資聰慧，孩童時讀私塾，即能開口成誦，提筆成章。他對科舉考試要求的經(jīng)書不感興趣，而特別喜歡奇書以及一切沖舉高蹈的故事，常常將輿地志、山海圖經(jīng)等藏在經(jīng)書之下偷偷閱讀，讀到有趣的地方，常常眉飛色舞神游天外，陳函輝說他“嘗讀《陶水監(jiān)傳》，輒笑曰：‘為是松風(fēng)可聽耳。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遠(yuǎn)之有？‘及觀嚴(yán)夫子’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又撫掌曰：‘丈夫當(dāng)朝碧霞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
徐霞客受父親的影響，同時也由于高蹈的個性，從小不喜歡八股時文和世俗功名，只是為了安慰父母，才在15歲那一年勉強參加了科舉考試，失敗之后，即肆志玄覽。如前所說，“徐氏先人自一世祖徐錮始就開始藏書；到徐麒已有藏書數(shù)千卷；到徐霞客高祖徐經(jīng)，筑有萬卷樓”，祖父徐衍芳分得的祖產(chǎn)就是湖莊書屋。祖上豐富的藏書為徐霞客的閱讀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他遍讀先世藏書，并不斷購買不曾見到過的書。他讀書非常認(rèn)真細(xì)致，并有驚人的記憶力，對別人所提的問題總能說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因此被人稱為“博雅君子”。當(dāng)時有人認(rèn)為他言行怪誕，他也不管不顧，一心一意搜求古人逸事與藏書。有時遇到意趣相投的詞人酒客、親朋好友，就一起觴詠流連通宵達(dá)旦。
廣泛的閱讀為徐霞客日后的地理學(xué)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基礎(chǔ)，至于他對書籍的濃厚興趣則保持終身，后來在旅行過程中，只要看到“奇書”，哪怕是不吃飯不穿衣也要買。其族兄徐仲昭曾說，“霞客性酷好奇書，客中見未見書，即囊無遺錢，亦解衣市之，自背負(fù)而歸，今充棟盈箱，幾比四庫，半得之游地者。”(陳函輝《徐霞客墓志銘》)。
在讀書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山川面目，多為圖經(jīng)志籍所蒙”，于是決心窮丸州內(nèi)外以探奇測幽。父親病逝之后，外侮迭來，徐霞客更加厭棄塵俗，欲問奇于名山大川，但是因為有母在堂，只好將五岳之志暫時擱置。錢謙益《徐霞客傳》說：“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對山水，力耕奉母，踐更繇役，蹙蹙如籠鳥之觸隅，每思飚去。”可以說是青年霞客形象的生動寫照。20歲的時候，在母親的鼓勵支持下，他告別慈母和新婚的嬌妻，第一次泛舟太湖，登臨東、西洞庭，訪靈威丈人遺跡，從此開始了超邁古今的旅行。徐霞客在1623年36歲時的游記中寫道：“余髫年蓄五岳志，而玄岳出五岳上，慕尤切。”(《游嵩山日記》，朱惠榮校注《徐霞客游記校注》49頁，以下《徐霞客游記》頁碼皆從此書)，可見他對少年時代的理想和志向一直念念不忘。
陳繼儒《豫庵徐公配王孺人傳》說：“弘祖遠(yuǎn)游，非宦非賈，非投謁，而山水是癖，一奇也。”也就是說，徐霞客之游，主要出于對山水的癖好和好奇。事實上，徐霞客同時代的朋友以及后來的清代學(xué)者幾乎一致認(rèn)為他是出于一種朦朧的好奇心，因此而稱他為“奇人”、“畸人”。
他在崇禎十二年(1639)九月十二日夜晚，與“留心淵岳”的史君對談，討論雞足山的山脈走向，“史君謂生平好搜訪山脈，每被人哂，不敢語人，邂逅遇余，其心大快。然余亦搜訪此脊幾四十年，至此而后盡，又至此而后遇一同心者，亦奇矣。夜月甚明，碧宇如洗，心骨俱徹”，十三日“復(fù)與劇談”�，F(xiàn)存游記到九月十四日止，季夢良曾引王忠紉之語說，“自十二年九月十五以后，俱無小紀(jì)”。這段接近游記尾聲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看成徐霞客對自己旅游動機(jī)的一種曲折的解釋。史君生平留心淵岳，好搜尋訪求山川脈絡(luò)，每每被人譏笑，不敢告訴人，現(xiàn)在偶然遇上徐霞客，史君心里非常高興。而徐霞客也認(rèn)為能遇見史君這樣一個同心人，簡直是奇跡。也就是說，徐霞客自己認(rèn)為，他搜奇探幽的旅游和史君一樣，完全是興趣使然，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因此也很難被人理解，現(xiàn)在得遇史君這樣的“同心者”，暢談山水之趣，不禁心骨俱徹。以今人的眼光來看，說徐霞客旅游的動機(jī)目的只是由于好奇，由于對山水的癖好，顯然過于簡單，因為它事實上已經(jīng)是一種嚴(yán)格意義的科學(xué)考察。正因為這樣，研究者對徐霞客旅游的思想動機(jī)和社會背景等作了許多的分析和討論。不過，無論如何有一點是不可忽視的，即：千古奇人徐霞客的千古罕見之游與他少年時期的五岳之志是分不開的，在成年徐霞客的身上，我們能清楚地看到那個“神栩栩動”的少年的影子。
徐霞客友人
黃道周(1584～1646)，字幼平，號石齋，福建漳浦人，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后升任右中允。黃道周學(xué)貫古今，在文學(xué)、哲學(xué)、天文、歷算諸方面都有很深造詣，而且為官剛正不阿，敢于直諫，因此有“文章風(fēng)節(jié)高天下”之名。莊起濤《黃漳浦先生年譜》說黃道周“獨喜挾冊走最高峰，倚松欹石，踽踽充歸”，也就是說，這位名震一時的學(xué)者和顯宦也喜歡自然、喜歡旅行，年輕時曾游歷過西南地區(qū)。
徐霞客非常仰慕黃道周的志節(jié)才學(xué)，崇禎元年(1628)他第三次游歷福建，聽說黃道周因母喪在家守制，于是徒步三千里，拜謁于墓下。兩人一見如故，通宵暢談。因為守喪期間，“有筆墨之戒”，所以黃道周許諾日后要贈長詩給徐霞客來紀(jì)念他們的初識。
崇禎三年(1630)二月，徐霞客在常州聽說黃道周自漳浦返京，途經(jīng)江蘇，便操小舟一路追趕至丹陽。故友重逢，分外激動。黃道周念及兩年前相見的情景和自己的承諾，又念及近年來的東林之禍，不禁感慨萬端，于是，“沽酒對飲，且飲且題詩，詩成而酒未盡；文不加點，沉郁激壯，遂成絕調(diào)”(文震孟跋語)——《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黃道周在詩中滿懷深情地追述了徐霞客不平凡的人生歷程，并熱情謳歌他“乃欲搜剔窮真靈，不畏蟯巖不避死”的探險精神。然后，又感懷身世，抒發(fā)對時局的憂慮和政治上的抱負(fù)：“男兒不仙必良將，驅(qū)龍凌波破蕩漾。挽河洗甲天下清，安能對鏡坐相向。”徐霞客另一好友陳仁錫當(dāng)時同在舟中，他在該詩的識語中說：“霞客著屐破旃裘，石齋落筆驚風(fēng)雨，故宜兩絕。”徐霞客非常喜歡也非常珍惜這首詩，請多位好友為之題跋，并刻石置于晴山堂中。文震孟跋語云：“以奇人遇奇人，當(dāng)奇境而成奇文，固宜也。”項煜跋語云：“先生(指黃道周)于世殊落落，霞客游滿天下，所交多一時賢豪長者，而尤心許先生，走萬里而謁之窮；夫自世俗觀之，則幾于嗜痂之癖也。”就在他們這次見面的前一年，黃道周曾挺身為東林黨人錢龍錫辯護(hù)，而被削職。崇禎五年(1632)，黃道周再次因直諫而得罪朝廷，被削職為民，遂放浪山水以洗心中部憤。這年秋天，黃道周與徐霞客曾同游金山、焦山，泛舟太湖，以“孤云獨往還”為韻，互相唱和。崇禎六年，徐霞客再次長途跋涉，到福建漳州，與黃道周同游大峰山。這是他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相聚。徐霞客臨走時，黃道周作“百韻千字”的《五言古風(fēng)四首有跋》以存“遠(yuǎn)證”。
徐霞客于崇禎九年(1636)開始萬里西游，自忖此行“往返難以時記，死生不能自保”(《致陳繼儒書》)，臨行前渴望與黃道周一晤，但是黃道周“杏無音至”；徐霞客到杭州詢問，得知黃道周“猶未北至”，只好悵然遠(yuǎn)行。從《游記》中可以看到，西游途中，徐霞客一直關(guān)注著黃道周的命運。崇禎十年(1637)十二月二十六日記：“始知石齋先生已入都，又上二疏。”崇禎十二年(1639)六月初九記：“是日始聞黃石翁去年七月詔對大廷，與皇上面折廷諍，后遂削江西郡幕。”原來黃道周被朝廷起用之后，依然鋒芒畢露，因上疏指責(zé)大臣楊嗣昌而被捕下獄，受盡折磨。
徐霞客在與木增縱論天下人物時說：“至人惟一石齋。其字凰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xué)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見，亦不易求。”當(dāng)木增問到能親身受到教益的有哪些人時，徐霞客強調(diào)“人品至難”，可見，徐霞客說黃石齋是完美無缺的“至人”，主要推崇的還是他高尚的人品。
崇禎十三年(1640)，徐霞客西游歸來，臥游病榻，對兒子說，他已看破生死，了無牽掛，唯一的遺憾是“不得一見諸故交”(陳函輝《墓志銘》)，于是讓長子徐屺攜寒衣和他手書的游記千里迢迢去京師探望身處囹圄的黃道周，令“杖下余生”的黃道周“感激無已”，也“欣賞無已”。三個月之后，徐屺回到家里，備述黃道周獄中情形，徐霞客“據(jù)床浩嘆，不食而卒”(錢謙益《徐霞客傳》)。
在徐霞客去世之后的第二年(崇禎十四年)，黃道周在謫戍廣西途中，求人捎信和詩給徐屺。這位“不易求”、“不易見”、“嚴(yán)冷方剛”的錚錚鐵漢，以血淚文字遙奠亡友：
十州五岳齊揮淚，屐齒無因共數(shù)峰——《挽徐霞客》
庚辰初冬，拜尊公授衣之惠。知耿耿相念，如將遠(yuǎn)別，神明相告，夢寐與通�？N紳傾蓋白頭者多矣，要于嚼然物表，死生不易，割肝相示者，獨有尊公。憶壬申歲，買舟空山，呈履華陽，相從敝寓鵬峰之上，每以子瞻、陳季常彼此相喻。今果驗矣！仆之受禍，毒于子瞻；而尊公中折，痛于季常。堊人已殤，郢匠輟斤，即令臺、宕、華、峨，起于左右，仆杖履甚健，亦豈樂自獨從之乎？已矣！仆髀肉已消，五岳之期，遽損其半，從此無意煙霞之外。——《遣奠霞客寓長君書》
黃道周在這里，先將他與徐霞客的交情和遭遇比作蘇軾與陳季常；又借用《莊子》中的典故表達(dá)失去徐霞客的悲痛�！肚f子·徐無鬼》云：“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fēng)，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為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質(zhì)，指對象。匠人雖巧，要有郢人這樣的對象；莊子雖智，要有惠子這樣的對象。黃道周說，就像匠人失去郢人而輟運斤之妙響、莊子失去惠子而息濠上之微言一樣，他失去了徐霞客，從此無意煙霞山水之樂，哪怕是山岳立于左右，自己又身強力壯，也不忍獨游；更何況聽到徐霞客去世的消息，自己早已悲痛得髀肉消損！真是情到深處，錚錚鐵漢也流淚！
徐霞客與黃道周之間死生不易、肝膽相照的友誼，頗具英雄相惜的悲劇色彩。相比之下，徐霞客與靜聞之間的友誼則似乎更多一份高山流水的情韻。
靜聞是浙江天臺迎福寺蓮舟上人的弟子，“禪誦垂二十年，刺血寫成《法華經(jīng)》，愿供之雞足山”(《靜聞事略》)。徐霞客萬歷四十一年(1613)即與蓮舟上人同游天臺山和雁蕩山，應(yīng)該于此時即已結(jié)識靜聞。崇禎九年(1636)，徐霞客開始壯烈的萬里遐征，靜聞同行。一路上，他們“曉共云關(guān)暮共龕，梵音燈影對偏安”，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靜聞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他慈悲善良，寬容厚道，一言一行，都嚴(yán)守戒律。崇禎十年(1637)二月十一日深夜，他們在湖南衡州府(今衡陽市)境內(nèi)遇盜。危急之中，大家紛紛赤身跳入水中，在盜賊的刀劍之下逃生。靜聞卻獨自留在船上，舍命向盜賊乞求，保住了佛經(jīng)和徐霞客的許多重要書籍、文稿；盜賊放火燒船，他為了救火，被刺兩刀；等盜賊離開之后，他又在烈焰和寒冷的河水之間往返穿梭，搶救物品，直至船只沉沒，然后就在沙岸邊等待物品的主人來認(rèn)領(lǐng)。第二天早上，他與徐霞客劫后重逢，看見徐霞客只穿著單衣單褲，冷得發(fā)抖，趕緊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給徐霞客穿上。在這次劫難中，仆人顧行也受了傷。
同年六月，在廣西境內(nèi)，靜聞和顧行都病倒了，徐霞客一邊獨自搜奇訪勝，一邊設(shè)法照顧兩個病人。靜聞病重，徐霞客不惜重金為他雇馬、雇車、雇轎子。靜聞被奸詐的轎夫丟棄在天妃廟里，徐霞客好不容易找到靜聞，見其病重，不宜搬動，只好暫時留在廟里，并找醫(yī)生治療。徐霞客見廟里的和尚不可靠，不放心把錢給他們，決定自己親手給靜聞買蔬菜和做粥用的綠豆雜米。和尚賺不到便宜，就挑撥、蠱惑已經(jīng)處于譫妄狀態(tài)的靜聞，說徐霞客不愛惜靜聞的生命而吝惜錢財。徐霞客不顧靜聞的誤會和和尚的惡意傷害，仍然買了綠豆蔬菜去問候、照顧靜聞。
靜聞病體一直未愈，到南寧之后，已虛弱不堪，再也不能與徐霞客同行。徐霞客臨離開南寧時，去崇善寺與靜聞告別。他掛念靜聞畏懼窗前裂洞漏進(jìn)來的寒風(fēng)，特意出錢請人修整，并將所有的錢都留給寺里的和尚，托其照顧靜聞。徐霞客本意想游歷一段時間再來這里與靜聞相會，就算靜聞有了不測，他也要來這里帶走靜聞的骨灰。靜聞則渴望自己能活下去，他想，如果自己身體好了，不一定要等徐霞客回來，自己可以走向雞足山，實現(xiàn)理想。因此，他懇切地要求徐霞客留下布鞋、茶葉等物。徐霞客乘船走了十多里之后，想到靜聞臨別的神情，思慮再三，放心不下，又將布鞋、茶葉等送回給靜聞。徐霞客后來在《哭靜聞禪侶(五)》中追述這一情景：“別時已恐無時見，幾度臨行未肯行。”
這一別果然成了“永訣”。第二天，即崇禎十年九月二十四日，靜聞凄涼地死在崇善寺，寺里的僧人竟然連棺木都未給置辦，草草將其火化。徐霞客聽到消息后，“為之哀悼，終夜不寐”，并將死生之痛付諸文字，寫下《哭靜聞禪侶》組詩六首，其一云：“西望有山生死共，東瞻無侶去來難。故鄉(xiāng)只道登高少，魂斷天涯只獨看”；其二云：“可憐瀕死人先別，未必浮生我獨還。含淚痛君仍自痛，存亡分影不分關(guān)”；其三云：“客里仍離病里人，別時還憶昔時身。死生忽地分今日，聚散經(jīng)年共此晨”；其四云：“別君已許攜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鵑”；其六云：“一番魔障一番憨，夢寐名山亦是貪”，“幻聚幻離俱幻想，好將生死夢同參”。比之黃道周哭霞客，同樣的悲哀沉痛。
徐霞客于十二月初十回到離別七十五天的南寧，到崇善寺打聽靜聞臨終情形，得知靜聞遺言，一定要埋骨于雞足山，于是準(zhǔn)備攜帶靜聞的骨殖同行。寺里的和尚為了瓜分靜聞留下的佛經(jīng)和衣服，與旅店梁老板勾結(jié)，百般阻撓刁難，甚至威脅說要謀殺徐霞客。徐霞客經(jīng)過七天的艱難努力，并寫了領(lǐng)取遺物的假領(lǐng)條，才得以掘取骸骨。
一年之后，徐霞客背著靜聞的骨殖，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達(dá)雞足山悉檀寺。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六日，在雞足山僧侶的幫助下，徐霞客將靜聞的遺骸安葬并建塔墓上。有人銘曰：“孰驅(qū)之來，遷此皮囊。孰負(fù)之去，歷此大荒。志在名山，此骨不死。既葬既塔，乃終厥志。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霞客靜聞，山水為馨。”
一個佛教徒為了心中虔誠的信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獻(xiàn)出了生命；一個旅行家為了人間真摯的情誼，歷盡艱辛，將其骸骨送達(dá)目的地，實現(xiàn)了死者的理想。這是一個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友情的真實故事，說不上曲折，也說不上悲壯，卻已足夠與日月共久長，與山水共芬芳。
徐霞客的身世、志趣、人品固然都有奇異的色彩，然而，最為奇異的當(dāng)然還是他亙古罕見的旅游。
4.徐霞客友人
黃道周(1584-1646)，字幼平，號石齋，福建漳浦人，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后升任右中允。黃道周學(xué)貫古今，在文學(xué)、哲學(xué)、天文、歷算諸方面都有很深造詣；而且為官剛正不阿，敢于直諫，因此有“文章風(fēng)節(jié)高天下”之名。莊起濤《黃漳浦先生年譜》說黃道周“獨喜挾冊走最高峰，倚松欹石，踽踽充歸”，也就是說，這位名震一時的學(xué)者和顯宦也喜歡自然、喜歡旅行，年輕時曾游歷過西南地區(qū)。
徐霞客非常仰慕黃道周的志節(jié)才學(xué)，崇禎元年(1628)他第三次游歷福建，聽說黃道周因母喪在家守制，于是徒步三千里，拜謁于墓下。兩人一見如故，通宵暢談。因為守喪期間，“有筆墨之戒”，所以黃道周許諾日后要贈長詩給徐霞客來紀(jì)念他們的初識。
崇禎三年(1630)二月，徐霞客在常州聽說黃道周自漳浦返京，途經(jīng)江蘇，便操小舟一路追趕至丹陽。故友重逢，分外激動。黃道周念及兩年前相見的情景和自己的承諾，又念及近年來的東林之禍，不禁感慨萬端，于是，“沽酒對飲，且飲且題詩，詩成而酒未盡；文不加點，沉郁激壯，遂成絕調(diào)” (文震孟跋語)——《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黃道周在詩中滿懷深情地追述了徐霞客不平凡的人生歷程，并熱情謳歌他“乃欲搜剔窮真靈，不畏蟯巖不避死”的探險精神。然后，又感懷身世，抒發(fā)對時局的憂慮和政治上的抱負(fù)：“男兒不仙必良將，驅(qū)龍凌波破蕩漾。挽河洗甲天下清，安能對鏡坐相向。”徐霞客另一好友陳仁錫當(dāng)時同在舟中，他在該詩的識語中說：“霞客著屐破旃裘，石齋落筆驚風(fēng)雨，故宜兩絕。”徐霞客非常喜歡也非常珍惜這首詩，請多位好友為之題跋，并刻石置于晴山堂中。文震孟跋語云：“以奇人遇奇人，當(dāng)奇境而成奇文，固宜也”；項煜跋語云：“先生(指黃道周)于世殊落落，霞客游滿天下，所交多一時賢豪長者，而尤心許先生，走萬里而謁之窮；夫自世俗觀之，則幾于嗜痂之癖也。 就在他們這次見面的前一年，黃道周曾挺身為東林黨人錢龍錫辯護(hù)，而被削職。崇禎五年(1632)，黃道周再次因直諫而得罪朝廷，被削職為民，遂放浪山水以洗心中部憤。這年秋天，黃道周與徐霞客曾同游金山、焦山，泛舟太湖，以“孤云獨往還”為韻，互相唱和。崇禎六年，徐霞客再次長途跋涉，到福建漳州，與黃道周同游大峰山。這是他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相聚。徐霞客臨走時，黃道周作"百韻千字"的《五言古風(fēng)四首有跋》以存“證”。
徐霞客于崇禎九年(1636)開始萬里西游，自忖此行“往返難以時記，死生不能自保”(《致陳繼儒書》)，臨行前渴望與黃道周一晤，但是黃道周“杏無音至”；徐霞客到杭州詢問，得知黃道周“猶未北至”，只好悵然遠(yuǎn)行。從《徐霞客游記》中可以看到，西游途中，徐霞客一直關(guān)注著黃道周的命運。崇禎十年(1637)十二月二十六日記：“始知石齋先生已入都，又上二疏”；崇禎十二年(1639)六月初九記：“是日始聞黃石翁去年七月詔對大廷，與皇上面折廷諍，后遂削江西郡幕”。原來黃道周被朝廷起用之后，依然鋒芒畢露，因上疏指責(zé)大臣楊嗣昌而被捕下獄，受盡折磨。
徐霞客在與木增縱論天下人物時說：“至人惟一石齋。其字凰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xué)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見，亦不易求。”當(dāng)木增問到能親身受到教益的有哪些人時，徐霞客強調(diào)：“人品至難”，可見，徐霞客說黃石齋是完美無缺的“至人”，主要推崇的還是他高尚的人晶。
崇禎十三年(1640)，徐霞客西游歸來，臥游病榻，對兒子說，他已看破生死，了無牽掛，惟一的遺憾是“不得一見諸故交”(陳函輝《墓志銘》)，于是讓長子徐屺攜寒衣和他手書的游記千里迢迢去京師探望身處囹圄的黃道周，令“杖下余生”的黃道周“感激無已”，也“欣賞無已”。三個月之后，徐屺回到家里，備述黃道周獄中情形，徐霞客“據(jù)床浩嘆，不食而卒”(錢謙益《徐霞客傳》)。
在徐霞客去世之后的第二年(崇禎十四年)，黃道周在謫戍廣西途中，求人捎信和詩給徐屺。這位“不易求”、“不易見”、“嚴(yán)冷方剛”的錚錚鐵漢，以血淚文字遙奠亡友：
十州五岳齊揮淚，屐齒無因共數(shù)峰。——《挽徐霞客》
庚辰初冬，拜尊公授衣之惠。知耿耿相念，如將遠(yuǎn)別，神明相告，夢寐與通�？N紳傾蓋白頭者多矣，要于嚼然物表，死生不易，割肝相示者，獨有尊公。憶壬申歲，買舟空山，呈履華陽，相從敝寓鵬峰之上，每以子瞻、陳季常彼此相喻。今果驗矣!仆之受禍，毒于子瞻；而尊公中折，痛于季常。堊人已殤，郢匠輟斤，即令臺、宕、華、峨，起于左右，仆杖履甚健，亦豈樂自獨從之乎?已矣!仆髀肉已消，五岳之期，遽損其半，從此無意煙霞之外。——《遣奠霞客寓長君書》
黃道周在這里，先將他與徐霞客的交情和遭遇比作蘇軾與陳季常；又借用《莊子》中的典故表達(dá)失去徐霞客的悲痛�！肚f子·徐無鬼》云：“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fēng)，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為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質(zhì)，指對象。匠人雖巧，要有郢人這樣的對象；莊子雖智，要有惠子這樣的對象。黃道周說，就像匠人失去郢人而輟運斤之妙響、莊子失去惠子而息濠上之微言一樣，他失去了徐霞客，從此無意煙霞山水之樂，哪怕是山岳立于左右，自己又身強力壯，也不忍獨游；更何況聽到徐霞客去世的消息，自己早已悲痛得髀肉消損！真是情到深處，錚錚鐵漢也流淚！
徐霞客與黃道周之間死生不易、肝膽相照的友誼，頗具英雄相惜的悲劇色彩。相比之下，徐霞客與靜聞之間的友誼則似乎更多一份高山流水的情韻。
靜聞是浙江天臺迎福寺蓮舟上人的弟子，“禪誦垂二十年，刺血寫成《法華經(jīng)》，愿供之雞足山”(《靜聞事略》)。徐霞客萬歷四十一年(1613)即與蓮舟上人同游天臺山和雁蕩山，應(yīng)該于此時即已結(jié)識靜聞。崇禎九年(1636)，徐霞客開始壯烈的萬里遐征，靜聞同行。一路上，他們“曉共云關(guān)暮共龕，梵音燈影對偏安”，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靜聞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他慈悲善良，寬容厚道，一言一行，都嚴(yán)守戒律。崇禎十年(1637)二月十一日深夜，他們在湖南衡州府(今衡陽市)境內(nèi)遇盜。危急之中，大家紛紛赤身跳人水中，在盜賊的刀劍之下逃生。靜聞卻獨自留在船上，舍命向盜賊乞求，保住了佛經(jīng)和徐霞客的許多重要書籍、文稿；盜賊放火燒船，他為了救火，被刺兩刀；等盜賊離開之后，他又在烈焰和寒冷的河水之間往返穿梭，搶救物品，直至船只沉沒，然后就在沙岸邊等待物品的主人來認(rèn)領(lǐng)。第二天早上，他與徐霞客劫后重逢，看見徐霞客只穿著單衣單褲。冷得發(fā)抖，趕緊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給徐霞客穿上。在這次劫難中，仆人顧行也受了傷。
同年六月，在廣西境內(nèi)，靜聞和顧行都病倒了，徐霞客一邊獨自搜奇訪勝，一邊設(shè)法照顧兩個病人。靜聞病重，徐霞客不惜重金為他雇馬、雇車、雇轎子。靜聞被奸詐的轎夫丟棄在天妃廟里，徐霞客好不容易找到靜聞，見其病重，不宜搬動，只好暫時留在廟里，并找醫(yī)生治療。徐霞客見廟里的和尚不可靠，不放心把錢給他們，決定自己親手給靜聞買蔬菜和做粥用的綠豆雜米。和尚賺不到便宜，就挑撥、蠱惑已經(jīng)處于譫妄狀態(tài)的靜聞，說徐霞客不愛惜靜聞的生命而吝惜錢財。徐霞客不顧靜聞的誤會和和尚的惡意傷害，仍然買了綠豆蔬菜去問候、照顧靜聞。
靜聞病體一直未愈，到南寧之后，已虛弱不堪，再也不能與徐霞客同行。徐霞客臨離開南寧時，去崇善寺與靜聞告別。他掛念靜聞畏懼窗前裂洞漏進(jìn)來的寒風(fēng)。特意出錢請人修整，并將所有的錢都留給寺里的和尚，托其照顧靜闖。徐霞客本意想游歷一段時間再來這里與靜聞相會，就算靜聞有了不測，他也要來這里帶走靜聞的骨灰。靜聞則渴望自己能活下去，他想，如果自己身體好了，不一定要等徐霞客回來，自己可以走向雞足山，實現(xiàn)理想。因此，他懇切地要求徐霞客留下布鞋、茶葉等物。徐霞客乘船走了十多里之后，想到靜聞臨別的神情，思慮再三，放心不下，又將布鞋、茶葉等送回給靜聞。徐霞客后來在《哭靜聞禪侶(五)》中追述這一情景：“別時已恐無時見，幾度臨行未肯行。”
這一別果然成了“永訣”。第二天，即崇禎十年九月二十四日，靜聞凄涼地死在崇善寺，寺里的僧人竟然連棺木都未給置辦，草草將其火化。徐霞客聽到消息后，“為之哀悼，終夜不寐”，并將死生之痛付諸文字，寫下《哭靜聞禪侶》組詩六首，其一云：“西望有山生死共，東瞻無侶去來難。故鄉(xiāng)只道登高少，魂斷天涯只獨看”：其二云：“可憐瀕死人先別，未必浮生我獨還。含淚痛君仍自痛，存亡分影不分關(guān)”；其三云：“客里仍離病里人，別時還憶昔時身。死生忽地分今日，聚散經(jīng)年共此晨”；其四云：“別君已許攜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鵑”；其六云：“一番魔障一番憨，夢寐名山亦是貪”，“幻聚幻離俱幻想，好將生死夢同參”。比之黃道周哭霞客，同樣的悲哀沉痛。
徐霞客于十二月初十回到離別七十五天的南寧，到崇善寺打聽靜聞臨終情形，得知靜聞遺言，一定要埋骨于雞足山，于是準(zhǔn)備攜帶靜聞的骨殖同行。寺里的和尚為了瓜分靜聞留下的佛經(jīng)和衣服，與旅店梁老板勾結(jié)，百般阻撓刁難，甚至威脅說要謀殺徐霞客。徐霞客經(jīng)過七天的艱難努力，并寫了領(lǐng)取遺物的假領(lǐng)條，才得以掘取骸骨。
一年之后，徐霞客背著靜聞的骨殖，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達(dá)雞足山悉檀寺。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六日，在雞足山僧侶的幫助下，徐霞客將靜聞的遺骸安葬并建塔墓上。有人銘曰：“孰驅(qū)之來，遷此皮囊。孰負(fù)之去，歷此大荒。志在名山，此骨不死。既葬既塔，乃終厥志。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霞客靜聞，山水為馨。”
一個佛教徒為了心中虔誠的信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獻(xiàn)出了生命；一個旅行家為了人間真摯的情誼，歷盡艱辛，將其骸骨送達(dá)目的地，實現(xiàn)了死者的理想。這是一個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友情的真實故事，說不上曲折，也說不上悲壯，卻已足夠與日月共久長，與山水共芬芳。
徐霞客的身世、志趣、人品固然都有奇異的色彩，然而，最為奇異的當(dāng)然還是他亙古罕見的旅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