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巧瓊
梁老師有個很大的名字,叫“宇宙”。
現(xiàn)在想來,起個大名字,或許象征著長輩對子女的期待,但有時候,名字起得太大了,與現(xiàn)實一對比,往往令人錯愕。
梁老師調(diào)到我們村校,正是我讀四年級的時候。十來歲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除了家,就是學校。而學校,正是各種八卦的發(fā)酵地,每位老師有什么特點,比如陳老師愛笑,楊老師最俏,王老師頂喜歡用粉筆砸學生,我們都一清二楚。唯獨這位梁老師,我們當中最活絡的學生都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最大的特色,就是沒有特色。
地心引力在梁老師身上,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他下巴尖尖的,頭發(fā)偏長偏油,像成熟的稻子耷拉在額前腦后,臉頰、嘴角統(tǒng)統(tǒng)下垂,還有他的視線,也是朝下的,幾乎不跟我們對視,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梁老師都給人一種面目模糊的感覺。聽其他老師說,梁老師原先是城里的正式老師,按理說,教學水平不會太差,但我們總覺得,他的課跟他本人一樣,都很乏味。但就算是我們上課打瞌睡、講白談,梁老師也從不批評我們,每次下課鈴一響,他就離開教室。他的寢室就在我們班級樓上,可除了課代表,誰也沒去過,因為平時總是門窗緊閉,誰也不知道梁老師在里頭搗鼓什么。
梁老師寢室的房門,終于在兩個月后,向我們打開了。幾乎是一夜間,我們發(fā)現(xiàn),梁老師的寢室猛地鬧熱了起來,他妻子王阿姨、大女兒、二女兒、小兒子統(tǒng)統(tǒng)來了,住下來就不走了。從那時起,梁老師備課,王阿姨做家務,三個孩子在旁邊打鬧,成為梁老師那十幾平米大小的寢室的日常。
對于梁老師家人的到來,大家都表示了支持,大人說,來了好,有個伴。而對我們來說,也是件好事,因為放學后,我們多了個去處,那就是梁老師的寢室。
與梁老師不同的是,王阿姨笑面特別好,對我們也特熱情,老是招呼我們?nèi)巧献,喝杯糖茶。聽說,她原先也是老師,現(xiàn)在辭職了,我們好奇地問為什么,她看了眼孩子,笑了笑說,這不,我要照顧小孩嘛,過兩天阿姨要賣油條了,你們記得過來吃啊。
沒幾天,王阿姨的油條攤就開張了。上課時,鼻子里突然鉆進一股香味,耳尖的同學還能聽到“哧”的一聲,哎呀,王阿姨開始炸油條了,真香。
這油條香是香,但對我們農(nóng)村人來說,是新鮮玩意兒,起初,大家都不敢買,每到下午,油條攤上總會多出一堆油條,癟癟地擠在一起。有一次,我放學時,梁老師把剩下的五六根油條塞給我,說讓我拿回家過夜飯。父親知道后,非要我把油條的錢付給梁老師。他說,梁老師日子不容易,這油條切碎放湯是一碗菜,蘸蘸醬油也是一碗菜,以后我們就多買點油條吧。
對于這個油條攤,老師、學生、家長,幾乎沒有人有異議,仿佛它就是學校的一部分,大家一有機會,也時常去照顧王阿姨的生意,慢慢地,油條走上了更多人的餐桌。王阿姨瞅準商機,又引進了麥糕、糖糕。梁老師經(jīng)常去幫忙,禮拜天他們也不回城里,繼續(xù)擺攤賣早餐。從此后,梁老師的臉越來越圓了,嘴角也開始上揚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等我們上了初中,梁老師離開了學校,他下海了。那段擺攤經(jīng)歷,讓梁老師找到了商機,他和家人回到城里,租了爿街面屋,正兒八經(jīng)當起了小老板。
最后一次見到梁老師,是十多年前。梁老師已有了雙下巴,變得更像個老板了,他站在店堂前,熟練地招呼著人客。父親去買單時,他一邊說,不用不用,一邊走進店堂,隨后他妻子走了出來,算賬、收錢、找零,非常干凈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