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女兒視角的媽媽小傳。
季佩珍,55歲,地理老師,退休不久查出癌癥,四期,已經(jīng)擴散,沒法做手術(shù)。她有一個叛逆的女兒,一個因醫(yī)療事故上不了手術(shù)臺的丈夫,一個阿爾茨海默癥的婆婆,一個強制戒毒又迷上賭博的弟弟。這樣的設(shè)定,我們很容易想象出劇情的大概走向。逃不脫母愛、親情、和解等催淚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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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網(wǎng)友把這部電影叫作“被耗盡的女人的一生”,因為這就是季佩珍的真實生活。在她身上,“母性”壓倒了一切。
對女兒李小美:早上七點半打電話叫早(女兒在北京工作);隨時發(fā)語音提醒吃飯;晚上叮囑不要熬夜;正做著體檢,一聽女兒回來,CT也不做就去接站;半夜想到女兒,覺也不睡,爬起來就做蒜泥茄子;大到上學(xué),工作,夢想,交男朋友;小到頭發(fā)簾,美瞳,睡懶覺,看手機……更別提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女兒交往的男人有家室時,更是操碎了心,而那時,她只剩四個月的時間了。
對老公李文舫:飯端到跟前;吃了一口燙嘴了,她馬上抽出紙巾幫他擦;鍋燒開了,李文舫就在邊上看報紙不去關(guān)火,溢得到處都是,她也不惱;小便疼,和身為醫(yī)生的老公說,換來輕描淡寫的一句,“那去醫(yī)院看看吧”;關(guān)鍵是,季佩珍習(xí)以為常,她對這樣一個看上去淡漠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油瓶倒了也不扶的老公,不僅沒有絲毫抱怨,甚至去醫(yī)院看病還不忘去找院長談?wù)煞虻墓ぷ靼才拧?/p>
對老年癡呆癥的婆婆:像哄小孩一樣喂飯;把老人拾掇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不耐煩。這個病有多磨人我們都知道,不認識人,生活不能自理,完全退化成了孩子。就像電影里的婆婆,把手機當(dāng)核桃差點夾碎,把柿子糊在電視機上。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兒媳。
有個細節(jié),李文舫剛確診妻子得了癌癥后很痛苦,偏偏自己親媽把一整個柿子糊了他一臉,崩潰下,他失控地沖母親大吼。別忘了,在此之前,伺候母親的活,一直都是季佩珍在做,從不拉臉,從無大聲。說實話,做女兒都未必能做到這個份上。
對弟弟:從小拉扯大,頂半個媽;賣房子幫弟弟戒毒還債,哪怕被弟弟叫作“無賴”;自己的補課費隔三岔五貼補弟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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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電影,就一個字,累。季佩珍,不僅是李小美的媽,更像是所有人的媽。
一個體力不濟的中年女人,除了工作,要買菜做飯洗衣服,要照顧生病的婆婆,要體恤事業(yè)低迷的丈夫,要操心離家在外的女兒,要接濟嗜賭如命的弟弟,已經(jīng)夠難了吧。
更難的是,她做的一切,沒人感恩,不被看見,無人理解。就像是空氣,所有人都離不開,但不到缺氧時,誰都想不起來。
季佩珍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婦女,她曾是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員,本來有機會去南極科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懷孕了。她選擇成為一個媽媽,一名老師,可以說放棄了事業(yè)更上一層樓的可能性,把生命的重心用來周全家人。
影片無新意,但勝在細節(jié)。優(yōu)點和缺點同樣突出?少F在于,導(dǎo)演沒有刻意煽情,甚至極為克制,你這兒還流著淚呢,他早切到下一個鏡頭了。
影片很真實,很普通,像身邊的媽媽,像瑣碎的生活。按不下暫停鍵,你只能在自己也做了母親后,在意識到那些曾經(jīng)的稀松平常再也回不來,在某一個瞬間忽然想起時,淚流滿面。
缺點也很突出,雖然好哭,但原本可以延展的關(guān)于媽媽的現(xiàn)實困境被一場絕癥稀釋了。
一切止步于感動。只因為,媽媽要走了。
如果沒有患癌呢?冷漠的老公會變得知冷知熱嗎?一個要管、一個要逃的親子關(guān)系,會和解嗎?賭紅了眼帶著黑社會大鬧姐姐退休宴的混蛋弟弟,會意識到親情可貴嗎?
季佩珍是中國大部分媽媽的縮影,我們很容易共情,電影通過最后的宇宙大和諧再一次歌頌她肯定她,讓我們情不自禁地流淚。
但,媽媽為什么要活得這么辛苦,她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家庭問題、母女問題、姐弟問題,每一個追究下去,都是玻璃渣,踩一下都會流血,不過現(xiàn)在因為一場絕癥,全被磨平了。
所有的和解,都是因為她患了絕癥。
電影俗套地讓觀眾淪陷在“母愛偉大”的感動,和“失去時方覺珍貴”的幡然醒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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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佩珍的人物設(shè)定,是生于六十年代,年紀(jì)在五十歲左右的媽媽。那一代人把奉獻、犧牲、做賢妻良母視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放到現(xiàn)在,這樣“自我犧牲”的媽媽不再是主流了。
但即便隔了幾十年,時代在進步,女性的社會地位提高,自我意識覺醒,現(xiàn)實困境依然存在:事業(yè)和家庭的沖突:去南極科考和成為媽媽,怎么選?
夫妻關(guān)系:為什么丈夫缺位,承擔(dān)家務(wù)和照顧老人變成她一個人的事?
親子關(guān)系:為什么媽媽的任何愛,在女兒看來都是干涉?
親情的羈絆:要不要管不成器的弟弟?
值得嗎?女兒最后問媽媽。
如果單純用“不值得”去評價季佩珍的一生,我認為充滿了傲慢與偏見。這不是一道劃不劃算的數(shù)學(xué)題,而是關(guān)于一個女人的“女性”和“母性”,“為自己活”還是“為別人活”的探討。這種拉扯和抉擇,男人不會經(jīng)歷。因為做父親和做男人,不太有沖突,他們只要沿著一條路前行就好。
一個事業(yè)有成、努力進取的男人,哪怕沒有太多時間陪伴家人,也可以成為孩子的榜樣,是一個具備符號意義的存在。女人的腳下,選擇做自己還是做母親,卻是兩條相互沖突的道路,甚至十分尖銳。這是因為做母親的核心是犧牲,跟自由是相互矛盾的。
一個成功的女人,很可能是個失職的母親。
正是因為這種兩性的價值觀根深蒂固,才更需要越來越多的作品去挖得更深,敢于呈現(xiàn)真相,而不是靠死亡賺取單薄的感動。
感動,掩蓋不了季佩珍的悲涼。
哪怕她這一生始終樂觀,哪怕她最后用生命贏得了親情,但她三十多年的人生里,“自我”始終是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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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里的白色氣球,像個隱喻,是季佩珍年輕時的夢想,是她曾經(jīng)的熱愛。她是渴望飛翔的?僧(dāng)她成為媽媽,當(dāng)她的世界里付出大于自由,當(dāng)她為家人做的一切不被看見或理解,她的自我被壓縮在了哪里?
她內(nèi)心有過掙扎和反抗嗎?她的一生真的是她所希望過的一生嗎?
既然是關(guān)于我媽的一切,那這個視角就是女兒的視角,一個快三十歲的當(dāng)代年輕女孩的視角。
蘇青說過,女人都是同行。除了以“叛逆女兒”的身份,急著逃離媽媽的掌控,同為女性,媽媽的活法,媽媽的選擇,媽媽的一生,帶給她的心理震蕩又是什么?
如果能在這個層面上多一點著力,“關(guān)于我媽的一切”也許才更有價值,而不是,在看過電影后只剩下一聲嘆息,做女人,太難了。
(摘自蘇顏的時光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