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麒
道義坊在我記憶里,是自由的所在。因為我自己的奶奶早逝,外婆疏遠,打小白天上班的父母總會把我安置在道義坊的太婆家里。
太婆當(dāng)時年逾八旬,身體康健,她自己獨居一幢二層小樓,一扇蛀洞遍布的木門,包裹著銹跡斑斑的鐵皮,一方小天井,青石板鋪地,總是打掃得干干凈凈。天井的盡頭有潮濕的水槽,旁邊有一個大水缸,上面一個木蓋一個鋁勺。在外面玩得滿頭大汗的我,總是一路小跑到水缸旁,拿起勺子一飲而盡,冰涼而甘甜。走過小天井右手邊是廚房,一張舊飯桌,一方灶臺,墻壁被常年的煙火熏得黑黢黢,這是太婆日常最忙碌的所在。她總是系著攔腰,在灶臺前后忙碌,又是生火,又是炒菜,太婆烹飪手藝精湛,家常便飯總能令我大快朵頤。
我曾在東門讀幼兒園,每次下午放學(xué)回家,太婆總會煮一些點心等著給我充饑,糖水丸子、藕粉羹、羊舌頭……我喜歡甜食可能就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吧。
太婆出身花山頭的書香門第,其祖父產(chǎn)靈公是清代貢生,其父柯斧先生自南洋將備學(xué)堂畢業(yè),曾任浙江講武學(xué)堂暨陸官學(xué)堂區(qū)隊長等職,從小家境不錯,不用做農(nóng)活粗活。她除了擅長烹飪,針線活也非常拿手,做件衣裳、納雙布鞋、縫個布帳都不在話下,總是戴著老花鏡在窗下拿著針線忙活。自然而然,我從小就成了太婆穿針引線的好幫手。
太婆的房間很樸素,所有家具都很陳舊,卻不顯破落反而十分結(jié)實。墻上貼著幾張我在幼兒園畫的各種兒童畫,一張梳妝臺上放著一把篦梳、一面小鏡、一小罐面油,還有一個小鐵盒里放著好幾個鋼絲一字發(fā)夾,這就是太婆每日起早梳頭抹面的地方。太婆年老,蒼白的頭發(fā)卻一絲不茍,從來不邋里邋遢。
梳妝臺旁是太婆的床,一張記憶里無比巨大的床,我在上面蹦跳玩耍,總會被太婆輕聲喝止,“別跳了,待會床塌了!”可是它從來沒有塌掉過。床上總是鋪著綠色床單,床單和被罩都是太婆自己縫制的,掛著的蚊帳抵御了蚊蟲的侵?jǐn)_。如果蚊帳里不小心溜進來蚊蟲,太婆會去佛龕上取下煤油燈,燃上燈火,罩上玻璃燈筒,用火苗去熏落在蚊帳上歇腳的蚊蟲。我很驚嘆太婆的技能,總能精準(zhǔn)地把蚊蟲熏得落進煤油燈的玻璃燈筒里,無一逃脫。有一次,趁著太婆還在房外洗腳,我偷偷拿著煤油燈學(xué)著太婆的動作去熏蚊蟲,竟然一無所獲,未等我靠近,蚊蟲早就溜之大吉了。
床對面是一張會客的簡易八仙桌,靠窗而置,上面總放著念了一半的經(jīng)書、千張等物品。桌后則是一個雙門木柜,里面下層放著太婆的衣物,上層放了好幾個餅干箱、玻璃罐,里面總有許多零嘴。家族中親眷來看望太婆總會拎點東西,太婆就把這些零食、餅干都藏在密封的餅干箱中,以防受潮。我總是很熟練地搬來椅子,站在椅子上取下餅干箱,翻找里面的食物。
后來太婆家添置了黑白電視機,于是暑假里,抱著餅干箱坐在電視機前看《西游記》《雪山飛狐》《小龍人》就成了我常見姿勢。有時候,太婆見我把著電視機不放,就喊我,“一直看電視,再看眼睛看瞎了!”而更多時候,太婆是坐在我旁邊給我搖著蒲扇,幫看電視看入迷的我扇涼風(fēng)、趕蚊子。
睡午覺的時候,太婆會拿出一張草席,鋪在房間地上,我們就打地鋪,我總是要折騰很久才困得睡過去。有一次我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太婆睡著了,發(fā)出輕輕的鼾聲,但是她的手還在時有時無地給我搖著蒲扇。
冬天的晚上,太婆會取出湯婆子,是個塑料的暖腳壺,灌進熱水,裝進自己縫制的隔熱的布袋子里,放在被窩底下,給我暖腳。太婆總把湯婆子塞進我的腳下,我的原本冰涼的小腳丫享受著溫暖,卻不記得太婆的腳放在什么地方。
太婆是纏足后的腳,用太婆自己的話說是“假三寸金蓮”。為什么是假的呢?因為太婆年幼喪母,父親續(xù)弦,到了要纏足的歲數(shù),裹腳布纏足過于疼痛難忍,別人家女兒有母親監(jiān)督,但太婆的后母不太管,太婆就偷偷把裹腳布放松一點,緩一緩,就這么她的小腳是不標(biāo)準(zhǔn)的三寸金蓮,腳的尺寸比真正的小腳大多了。
就是這雙“大小腳”,能在我尚在襁褓之中時,幫我媽抱著我一路從道義坊出發(fā)經(jīng)過東大街、桃源橋、中大街,送到西大街上隍畈;也是這雙“大小腳”,每天走去東門幼兒園送我上學(xué)、接我下學(xué),一路上聽我講一天校園里發(fā)生的事兒;更是這雙“大小腳”,在道義坊左鄰右舍家中串門子,送吃食,用“鄰居就要碗對碗”的處世理念,與所有的鄰居親如一家、感情深厚。
所有的鄰居里,與太婆最親密的就是住在王家道地北面橫廂小道地的大大阿婆。大大阿婆70余歲,因為我在她家看電視時,廣告里在放大大泡泡糖的廣告,我就開始叫阿婆為大大阿婆,阿婆本人也十分樂意。因為與太婆親如姐妹,我也經(jīng)常在大大阿婆家里。她的丈夫常年在二樓甚少下樓,所以我印象里大大阿婆經(jīng)常孤身一人料理家務(wù)。兩位老太都信佛,一起去參拜寺廟佛堂,一起在井邊搗衣洗滌,有好東西總要分享給對方,互相照顧扶持十多年。年長十幾歲的太婆擔(dān)心自己老了以后身后事不能全素,于是托付自己的身后事給大大阿婆,大大阿婆應(yīng)允太婆讓其放心,一定把身后事處理虔誠穩(wěn)妥。誰知大大阿婆某日早上突然摔倒,搶救幾日后就老去了,徒留我太婆一人在道義坊黯然神傷。
在道義坊居住了14年后,92歲的太婆搬離了道義坊,那棟二層舊樓也被拆除,那些青磚灰瓦頹然在城市變遷的洪流里,碾碎成塵埃不復(fù)存在。后來她去住過敬老院、子孫家、廟堂里,像一只小雀囚禁于他人的生活中,無復(fù)當(dāng)年道義坊的自由。如今,她仙逝多年,但是她在道義坊的許多場景仿佛一幅亙古不變的油畫,她的斑白發(fā)絲、她的對襟藍衣、她的褶皺皮膚……一切都定格在了我斑駁的記憶深處,鮮活如新,從未陳舊,仿佛她尚在我的身邊,不曾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