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夢卿

　　阿婆，娘家長街塘里，十八歲嫁給我爺爺，她和爺爺是表兄妹，自幼相識，感情甚好，真可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了。

　　那個年代女人要裹小腳，可阿婆大哥常跑大上海，見多識廣，堅(jiān)決不讓小妹裹腳，說是響應(yīng)新生活運(yùn)動。于是乎，阿婆就長成了一雙大腳。

　　婚后不到一年，爺爺竟然因?yàn)樾⌒〉母忻岸�送了命，留下了懷著孕的阿婆和漸漸老去的父母。從此，我的阿婆，除了帶她唯一的遺腹子外，還要照顧年邁的公婆。她白天管理田地，赤腳下田播種收割，要割野草撈浮萍來喂豬，還要挑擔(dān)上市場買賣。除了農(nóng)忙時節(jié)雇兩個短工，一切活兒全部自己硬撐。晚上侍奉公婆，哺育幼子，里里外外全包，硬生生從一個小家碧玉蛻變成了一個女漢子。

　　雖然那時候阿婆的娘已經(jīng)住到我們家來幫忙了，但日子還是不寬裕，因?yàn)槟菚r世道不太平。偶爾會來幾個土匪，說是借一點(diǎn)口糧，阿婆只能給；偶爾來幾個吃不上飯的外地人，阿婆愿意給；有時年成不好，收入不夠支出，但短工的工資，阿婆照樣給。年邁的公婆先后離世，從生前侍奉到后事操辦，樁樁件件阿婆親力親為。一個沒有成年男人的家，想必苦處是滿滿的。

　　阿爸6個月時，日本人從石浦過來了，經(jīng)過我們村，全村老小紛紛逃命。阿婆和大道地里的幾個老的小的一起躲在中庭的閣樓上，把樓梯拉上來，地板鋪好。大家坐在那兒，聽見日本人皮靴踩在地上的咣咣聲，膽大的趴板縫里看見日本人背著槍，刺刀亮亮的……阿婆后來說，當(dāng)時我爸只有6個月，其他孩子也挺小，平時哭哭鬧鬧，但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孩子們都不哭不鬧。

　　日本人走后，日子相對安定了一些，于是阿婆就督促我爸念書，我爸成績雖好，但對讀書好像不是很感興趣，小小的他興趣在唱戲上，他酷愛越劇，無師自通，還唱出了名氣。

　　阿爸長大了，喜歡唱越劇卻不敢對阿婆說，母子有了隔閡。阿婆白天忙碌，晚上空閑下來，不知怎么說服兒子，心里非常痛苦，于是，就偷偷抽起煙來，或許是煙能給她帶來暫時的安慰吧！

　　苦撐苦熬，總算熬到了新中國成立。阿婆愉快地參加了合作社、人民公社，是一個識得大體，見得世面的女當(dāng)家。

　　那時候，我們家就只有阿婆和阿爸，阿婆渴盼著阿爸盡早結(jié)婚，好早日抱孫子�？砂�爸志不在此，他愛上了越劇，偷偷報(bào)考縣越劇團(tuán)并被錄取，當(dāng)招生人員來到家里時阿婆才知曉，她堅(jiān)決反對，死不松口，阿爸只得放棄了這個大好機(jī)會。

　　既然唱不了越劇，那就只能當(dāng)農(nóng)民。阿爸是一個好農(nóng)民，成家后，生了我們四兄妹。阿婆是一個好婆婆，真的把媳婦當(dāng)女兒疼，什么家務(wù)活都不讓媳婦干，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是她一手帶大，所以，我們在家只知道找阿婆，吃什么找阿婆，要東西找阿婆，不開心找阿婆，開心找阿婆，眼里心里只有阿婆，沒媽媽什么事。記憶中的媽媽就是靜靜地坐在一旁打毛衣，或是做鞋子，就像一個等待出閣的大姑娘。

　　阿婆的手特別巧，不但能燒一手好菜，也會制作很多面食。小時候條件不是很好，大多數(shù)人家都只求能吃飽肚子，根本不要求美味，可我們家不一樣，在阿婆的安排下，不但能吃飽，還吃得有滋有味。簡單的食材在她手里變化無窮，幾條小魚，用油一煎，底下放一點(diǎn)酒糟，美味無比；一根茭白，用豬油一炒，放點(diǎn)里蒜，鮮嫩極了；幾塊豆腐，用小蔥一拌，清脆爽口；一把毛豆，用鹽水一泡，酸酸甜甜。阿婆當(dāng)家，培養(yǎng)了我們四兄妹刁鉆的口味，長大后吃別人做的菜，總覺得不好吃。

　　阿婆還會釀酒。農(nóng)閑時節(jié)，爸媽都去隊(duì)里干活，她除了帶我們兄妹四個，就在生產(chǎn)隊(duì)倉庫忙碌，夏曬谷子，秋曬棉花，還要忙家務(wù)，在年成較好，生產(chǎn)隊(duì)分配不差的年份里，阿婆會蒸出一鍋飯來做米酒，用一個大缸，和上酒曲，蓋上蓋子，到了日子，酒香撲鼻，饞得我偷偷扒開蓋子用手去掏，連酒糟帶酒水放嘴里咂巴，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我就會臉紅到耳根，所以阿爸回家不用查就知道是誰在做壞事，可阿婆卻說是她讓我嘗嘗的——阿婆總是如此袒護(hù)我。

　　小時候鄉(xiāng)村缺吃少穿是常態(tài)，我們家也一樣，也常有鬧饑荒的日子，主食米飯不夠吃，這時阿婆會想出各種花樣的小吃，番薯餅，土豆餅，黍米粥，野菜團(tuán)，從不會讓我們兄妹餓肚子上學(xué)。尤其是我，被她寵得有些刁蠻。記得曾經(jīng)羨慕別人家粗粗黃黃硬硬的麥糕，就用自己手中的軟軟白白的麥糕去換。

　　被阿婆一手呵護(hù)著長大的我，生活能力極其低下，到五年級還不會自己梳頭發(fā)，總是由她干完家務(wù)活以后，拿著梳子到學(xué)校等我下課給我梳頭，她喜歡給我綁兩根辮子，用玻璃絲繩子扎著，硬硬的，跑起來，兩根辮子一甩一甩的，可好看啦！

　　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民的日子越來越好，阿爸辦廠子，我家成了萬元戶。我們兄妹四個也長大了，阿婆也老了，但她的幸福生活也真的來到了。

　　晚年的阿婆還是很幸福的，因?yàn)樗�是我們家的老祖宗，我們輪流帶她逛深圳，游杭州，坐飛機(jī)，乘火車，盡量滿足她的需求。

　　阿婆因胃癌晚期醫(yī)治無效去世，享年八十八歲。她的離開，令我們?nèi)�家悲傷萬分。

　　阿婆去世那天，我忽然覺得，自己沒有了家。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總會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那雙溫暖的手，想起她為我們做的一切。我知道，阿婆的愛從未離開，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xù)守護(hù)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