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客

　　我與小兒自西店中學騎行至奉化雙漁碼頭，車輪碾過二十多年的塵埃，竟至于在寧�？h城的巷弄里，又撞見了當年的自己。

　　那時的我，亦如此刻的小兒，兩腿夾著鐵馬，自以為騎的是最快的風。巷子窄，墻卻高，青灰色的磚縫里不時鉆出幾莖野草，在風里點頭搖頭，仿佛對少年的莽撞既贊許又譏諷。我蹬得飛快，車鈴也不按，單憑一串“讓子”便殺出重圍，惹得買菜歸來的婦人們側目而視，嘴里嘟囔著什么，橫豎不過是“歐鬼”之類的話。

　　如今車輪下的路寬了，道旁的墻矮了，連野草也修剪得規(guī)規(guī)矩矩，再不敢探頭探腦。小兒騎在前頭，背影單薄，卻已經(jīng)快趕上我的個頭。他時而慢下來等我，時而加速遠去，像極了一只試探著離巢的雛鳥。我看著他，忽而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如何長在了他的身上，自己的眉眼如何映在他的臉上，連那騎車時微微聳起的肩膀，也與我當年一般無二。

　　“爸，你看那船！”

　　小兒的呼聲將我從恍惚中驚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見一艘舊船泊在碼頭，船身上的藍漆剝落了大半，露出船體本來的顏色，倒像是故意為之的裝飾。二十年前這里可不見船，只有一片灘涂，潮水退去時，會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洞，每個洞里都藏著一只慌張的螃蟹。

　　歸途中小兒忽然問我：“你以前騎車也這么慢嗎？”

　　我竟一時語塞�？炻�之說，原本就難有定論。當年覺得風馳電掣的速度，放在今日看來，恐怕也不過是緩緩而行。正如那些以為永遠過不去的日子，如今回頭望去，竟已成了記憶里模糊的斑點。

　　兩輛自行車并排停在海堤時，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小兒的影子細長如竹，我的影子則略顯臃腫，中間卻有一截奇妙的交融，分不清是誰的覆蓋了誰的。

　　隔岸望著強蛟島，電廠的燈影便浮凸而出，如一座光之塔，在墨黑的天幕下亮著，兀自凜凜然刺穿夜幔。細看，才看清那燈光原非懸于塔尖，而是從塔下一排排廠房吐納而出的。光簇擁著，升騰著，沿著冷卻塔的龐然輪廓向上攀爬，纏繞于塔頂口處翻涌而出的縷縷白煙上，剛冒頭便被夜風揉搓、撕扯，然后又隨意拋投于更遠的半空。小兒忽然回頭說：“下次我們騎去更遠的地方吧�！�

　　我點點頭，心想這大約就是生命最狡猾的把戲——讓你在重復自己的過程中，以為找到了新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