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曉寶
望著父親的肖像,不經(jīng)意間他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九年了。他鏡片后面的眼睛里充滿了豐富的人生閱歷,慈祥的笑容里飽含柔柔的舐犢之情,密密的絡(luò)腮胡中隱藏著無盡的神奇故事。多么想再聽聽他給我講故事啊!
小時候我天天盼著父親早些下課回家,盼著夜幕早些降臨。每當(dāng)弄堂處一塊揺晃的石板被踩響的聲音傳來,就知道父親回來了。只要父親一坐下,我就會粘住他的雙膝。他會用刺人的絡(luò)腮胡親我稚嫩的臉,我越是躲閃,他越是高興。趁著父親高興,我就要他講故事,故事一定要像蛇一樣長,不要像兔子尾巴那樣短。
最長的故事也是最短的故事。說曹操帶領(lǐng)八十萬人馬過獨木橋,要我一個一個數(shù),等全部人馬過后再講更精彩的情節(jié)。我數(shù)啊數(shù)啊,不聞腳步與馬蹄聲,卻聽見父親均勻的鼾聲漸起。母親走過來,把我叫開,并為父親輕輕地蓋上衣服,嘆了一口氣,對我說,爸爸上了一整天班,剛回到家,太累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你要懂事喲!
我從小到大,聽著父親的故事,才慢慢懂事。我最喜歡聽孫悟空大鬧天宮、弼馬溫偷仙桃。有一次經(jīng)過水果攤,父親從衣袋里摸出一些零錢來,去買稍稍爛了的水果,說稍微有點爛的水果特別香,特別甜,比孫悟空偷的仙桃還要好吃……長大了我才明白,我們一家有七口人啊,就靠父親一點微薄的薪水度日。
父母養(yǎng)育我們五個孩子,實屬不易,飯桌上很少見到葷菜。但人多吃飯時也是最熱鬧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大圓桌邊,我是“刮腳桶”,坐中央,右邊是父親,左邊是母親,再依次排坐著大哥、二哥、三哥和姐。但母親經(jīng)常是最后一個入座,總是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默默地吃著一些殘羹剩湯和摻著番薯干的剩飯。父親的一只小酒盅,酙上溫過的老酒后,他一口老酒抿下,臉上就綻開了紅光,話匣子也打開來,嗓音洪亮,有聲有色。講到入勝好笑處,父親就是不笑,大家看著父親一臉嚴(yán)肅,頓時爆發(fā)出歡笑聲。盡管餐桌上都是蔬菜,但是我們都感到太滿足了,真幸福啊!故事講到緊要處,父親停下來不講了,我們都急了,大叫:“下面呢?下面呢?”父親看看懷表,馬上要去上課了,歉意地說:“欲知后來,且聽明日講來!”母親宣布大家不要吵,明天父親會把故事講完的。就這樣一天盼著一天,吊足了我的胃口?刹皇锹,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里“故事可餐”呀!
聽故事最溫暖的地方是在廚房的灶膛前。父親一邊燒火一邊娓娓道來。我一邊看著灶膛內(nèi)柴火在“畢撲”升騰燃燒,一邊看著父親兩片厚厚的近視眼鏡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閃一閃,滿臉絡(luò)腮胡子里流淌出我百聽不厭的故事。父親的故事太多了,盤古開天、女媧補天、人類的誕生,我知道了原來人類是猴子變的;三毛流浪記、周郎賠了夫人又折兵、劉姥姥三進大觀園、阿凡提和毛驢、天方夜譚的神燈、小人國……我的心一下子飛到了神奇的故事境界中。忽然,母親大叫:“飯燒焦了!”父親大笑,爽朗的笑聲帶著灶火的熱度,溫暖了整個家庭。
飯后父親經(jīng)常出來散步,他背著雙手,伸出兩個指頭叫我握緊跟著,他踱著步子,漫步在小城的石子路上。我看著滿天星斗,流螢飛過,傳來一陣陣蛙鳴聲,真愜意。父親的故事就像在夜幕上放映的一場場電影,銀河、牛郎織女、月宮嫦娥,至高無上的玉皇大帝……一個個神話人物,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栩栩如生。隨著夜的流逝,我知道了銀河系,知道了天上本來就沒有嫦娥,也沒有玉皇大帝,是古人的美好想象,也是今人吟詩作畫的素材。
神話是浪漫的,生活卻是坎坷的。父親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滄桑,本身就是一個個不同于常人的故事。日子雖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他卻始終樂觀向上。
六十年代困難時期,父親帶領(lǐng)家人去南門外溪灘開荒,種了麥子番薯。我與姐跟去捉蜢蚱與蟋蟀。父親在地邊發(fā)現(xiàn)一株老梅椿,忙著嫁接培植,還講了梅妻鶴子的故事。小孩總搞不明白,梅樹咋可做老婆,怎么會生下白鶴呢?
父親喜歡種花。因家里是朝北道地,茶花喜陰,就培埴各種各樣的茶花,扦插造型忙得不亦樂乎。有一株茶花開出各色花朵,父親命名“十八學(xué)士”并拈出古人的軼事,“天子呼來不上船……”
父親的箓刻取法于漢篆,喜歡丁敬、趙子謙、弘一、吳昌碩的作品。夜晚在15瓦燈光下,為了看清印面,摘下近視眼鏡,伏案揮刀。當(dāng)年為多少人篆刻印章,不計其數(shù)。父親自篆章,“手下留情”,常鈐在畫作上。我粘在一旁看父親刻章,又聽他講有關(guān)印章的故事,“急就章”、“擊邊”、“殘缺美”……方寸之間天地?zé)o垠。
父親彈得一手好琵琶,每當(dāng)月升時分,一曲春江花月夜,令人遐思;一曲十面埋伏,輪掃的激戰(zhàn),彈挑的輕歌曼舞,琶音的俏皮,頓生出鏖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情景,楚霸王的悲壯呼之欲出。后來寧海中學(xué)的老學(xué)生們對我講起,當(dāng)年我父親的琵琶曲是夜自修的課前和慶典活動的必備節(jié)目。我為父親百年書畫集整理時才知道,被周總理譽為江南笛王的趙松庭和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胡登跳教授都出于我父親門下,又知道劉天華的高足儲師竹還是我父親的啟蒙老師,真可謂名師與高徒也。
父親喜歡圍棋,雅稱為手談。退休后常與童子俊老師對弈。父親棋高一著,童老師有時悔棋,父親不讓。母親急著打圓場,只為消遣而已,何必如此認真?父親較起真來講,須知“落棋無悔,一步不慎,全盤皆輸”。童老師生氣地講,明天不來了,但第二天午后童老師又來敲我家門了,真是一對老頑童。父親暇時?雌遄V,又給我講了圍棋圣手吳清源在日本圍棋界稱雄的軼事。
從父親的故事中,我知道了齊白石原來是個木匠;徐悲鴻的手是軟軟的,父親和他握過手;1948年父親帶學(xué)生去看望過返鄉(xiāng)的潘天壽,相談甚歡,整整談了一下午,并手書“安禪倘有華光衲,盋底驪龍定欲飛”相贈,他說:“潘先生的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父親與西安美院院長劉蒙天有著50多年的同窗之誼;白色恐怖時,連夜涉水舍身通知地下黨徐道荔轉(zhuǎn)移,徐逃出生天,解放后任空五軍政委。
父親平日里保持著自己的生活習(xí)慣。每天清晨就能聽到他吟唱古詩和平平仄仄的作詩聲。父親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贏得錦繡被人間”一改詩人李方膺的凄涼之境,至今難忘。若是休息日便一早在八仙桌上開始磨墨,并構(gòu)思畫面,待一池濃墨研就,父親伸出舌頭,舔舔上唇,揮毫之瞬,一幅畫圖立就。遠觀近賞,最是得意。又對看畫的我說,“一幅畫一個大開合中要有許多小開合,布線最忌米字交叉,密不通風(fēng),疏可放馬。”說著說著,也會講一些書畫家軼事;并語重心長地講,“作為書畫有成就者,要天資聰慧,十分勤奮,多看好畫多讀書,即使有貴人相助,也要人品上乘,才能成為人中龍”。父親十分注重人才的培養(yǎng),在他的悉心傳授下,一大批優(yōu)秀的美術(shù)人材脫穎而出,如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美術(shù)》雜志編輯王靖憲、浙江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吳德隆、北京文化藝術(shù)總公司編審婁世棠、學(xué)者畫家蘇東天等,都是耄耋老人了;還有已故的中國大寫山水畫家潘飛輪、中國花鳥畫畫家楊象憲與吳昌卿、上海電影制片廠美編吳登云、中國高級舞美設(shè)計師林洪等。小時候,父親還經(jīng)常讓我做模特兒,為我畫肖像畫。由于我好動坐不住,父親就一邊講笑話一邊畫,F(xiàn)在我還珍藏著父親給我畫的畫,每一張畫的情景都歷歷在目。當(dāng)年仰慕父親畫的人很多很多,父親總是慷慨相贈。母親講他“倒貼工錢自吃飯”,他則戲言,“吾乃‘白龍’山人也”。1949年,寧海舉行慶祝解放大游行,隊伍中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巨幅畫像就是父親連夜畫就的。為此他感到無上的光榮。
1990年,父親老了,父親病了,父親的身體就像掉了毛的大鳥,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一米六七的身材體重還不到七十斤,我輕輕一抱,就能把他放到床上。拉茬的絡(luò)腮胡輕輕地蠕動著,繼續(xù)輕輕地講他講不完的故事。這故事我們反復(fù)聽了多遍,仍然裝著饒有興趣地聽著,不忍心掃他的興。一樣的故事,這次聽來最為心酸。父親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說著……看著他羸弱的身體,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父親啊,您一生操勞,熬干了自己,孩兒縱有千言萬語也難報答養(yǎng)育之恩,是您給了我們生命,給了我們快樂,給了我們幸福。
父親啊,來生,我還要做您的兒子,再聽您講那講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