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偉春

先生第一次給我說起未見面的婆婆，是這樣說的：“我姆媽是小腳的，以前在上海時穿旗袍很好看。我家是姆媽管家，老爸不管家里的事�！蔽乙娖牌艜r雖然她頭發(fā)花白，但身材仍然很好，腰板挺直，耳聰目明。公公去世后，婆婆是村里是輩分最大的，也是年歲最大的。因為她對每一個人都好，所以她也得到了眾人的尊重。婆婆名字叫盧珍珠，她的一生確實像珍珠一樣潔白無瑕，光芒四射。

我與公公婆婆相差年歲太大，加上我沒有見過爺爺奶奶，我心里一直把公公婆婆當作爺爺奶奶。婆婆不但是一個十足聰明的人，而且慷慨大氣，人緣也十足好。婆婆很會分享，家里有好吃的都要分一分。婆婆是一個很平和的人，是一位善于聆聽的智者，從不與人搶著說話，只在認為該說時發(fā)表一下自己的高見，從不強加自己的觀點給別人。平常我們沒有住在一起，節(jié)假日去看望婆婆，坐下來能好好單獨聊天的機會也不多，因為婆婆身邊總是有很多“護法大使”。

婆婆走后，她的往事就像珍珠一樣，粒粒在目，其中五次經(jīng)歷是最難忘的。

一次難忘的洪災前搬東西。1988年的暑假，寧海遭遇了“730”洪災，洪災后我與先生一起去看望婆婆。當大家感覺洪水要進村了，婆婆、先生與我一起準備搬東西。婆婆站在灶頭處，先生在樓梯中，我站在樓梯上，三個人接力，把一樓的東西往二樓搬。當搬完了東西，發(fā)現(xiàn)洪水已經(jīng)到家了。先生感覺不對，要馬上送我們出去，但婆婆執(zhí)意不走，讓先生送我出去。婆婆自己上樓，先生牽著我艱難地往村外馬路走去，這時的洪水已經(jīng)到胸口了。把我送到人多的高處，先生又回去陪婆婆。洪水退后，婆婆馬上給我煮了雞蛋，說解寒氣。這次難忘的洪災，讓我知道了在大災面前，婆婆冷靜、堅強與忘我的品質(zhì)。

一次難忘的精心護理。婆婆的生活區(qū)域就在桑洲沙地本村，她一般就在家里，是典型的傳統(tǒng)女性。但我快要生孩子時，婆婆突然在姐夫陪同下第一次來城區(qū)看我，還帶來一籃特別大的鴨蛋，說是她預訂的。還有一包軟軟的尿布，洗得干干凈凈，三塊棉布三塊棉布縫在一起，還縫了一根帶，這樣圍起來就不會掉了。當我順產(chǎn)住院時，婆婆又一個人趕到醫(yī)院來看望我。當我突然看到婆婆站在病房門口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出院后，婆婆就趕過來幫我燒吃的。一到周末先生回家，婆婆就又趕回家。終于滿月了，婆婆抱起兒子說：你要好好聽姆媽的話，奶奶回家去了。后來我才知道，我月里的這段時間，婆婆大女兒不在家，家里養(yǎng)的豬也要生了，她放心不下家里的老少。婆婆是很顧家的人，家就是她的世界，她很會牽掛家里的每個人，誰需要幫忙她都會幫忙。一個多月前，我們?nèi)�家去看望婆婆，婆婆對兒子說：你小時候外婆帶你，以后一定要對外婆好。婆婆以自己的言行，傳遞著良好的家風。

一次難忘的夫妻通電話。公公（陳承旺）生病來城區(qū)住院，我這個馬大嫂照顧不周，公公也心疼我。我去醫(yī)院時，看到公公的表情，知道公公非常想念婆婆。我就拿起手機，問公公是不是要給婆婆通電話，公公說好的。我打通電話，看到公公像孩子似地說：老太婆，你明天過來啊。我知道了電話那頭婆婆一定是滿口答應了。因為公公給我手機時是不一樣的表情了。第二天一早婆婆就到了，公公的病情好轉(zhuǎn)得也快起來。我知道公公喜歡吃粉食，就騎自行車沿著第一醫(yī)院找公公喜歡吃的餛飩，找了10多分鐘才買到，急急忙忙地送到病房，看到公公吃完了，我與婆婆都開心了。看著他們一對老夫老妻恩愛默契的樣子，我開玩笑說：“你們電話是要打一下的，這是你們第一次通電話吧？打電話時感覺你們很親�！闭f得他們靦腆地相視一笑。公公曾經(jīng)擔任村書記，盡心盡職，總是讓人三分，有時被村民誤解指責，他們也從不還嘴。婆婆治家有方，他們配合非常默契，也從來不見他們有什么矛盾。只要婆婆在，家的溫馨就在。

一次難忘的愉快談心。就在一個月前，我們?nèi)タ赐�婆婆，難得房間里只有我與她，我坐在她旁邊與她聊天。我把一直以來好奇的問題問了婆婆。婆婆告訴我她與相差10歲的公公是因人介紹才結(jié)緣的，18歲時我們的爺爺去世，她來奔喪，就留下來了，后來跟公公去上海。公公本來是在上海的一個廠里任領(lǐng)導，因為那時國家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公公主動舉家回到了老家生活。我開玩笑說：那個時候結(jié)婚都很早的，你們也是晚婚晚育了。我好奇地問婆婆包小腳的感受。她這次把腳給我看了，說家里人要她包就包了，只是一次腳爛起來，很疼，還留了傷疤。后來去上海，放開了一點，小腳趾才平直一點。出嫁前，雖然她還是家里的獨女，也不給她讀書，她也不敢要求讀書。婆婆補充說，因為那時候的傳統(tǒng)女孩是別人家的，讀書也是給別人讀的。我問：包了小腳總不要外出勞動了？她說：“要干活的，要養(yǎng)牛，牛養(yǎng)得很壯。只是走山路慢一點�！蔽艺f你太聰明了，如果讀了書，就不在這里了，而是在北京，是北大的才女了。她聽后淡淡地笑了。因為我常佩服她雖然不識字，但桌上一堆藥她都記得吃什么、怎么吃，別人有小病到婆婆這里，婆婆就給出藥，久病成良醫(yī)。婆婆孝順、勤勞、善良、熱心，這也是她雖經(jīng)滄桑歲月，仍過九十五高壽的緣故。

一次難忘的喂紅棗糖水。6月6日早上，保姆來電說婆婆昨天晚飯沒有吃，先生馬上趕過去看望。我飛快忙完了手頭的事情，臨近中午電話打過去詢問婆婆怎么樣了？先生知道這天我很忙，叫我不要去了。就在我打電話時，我的左眼突然猛烈地跳了一下，我就大聲地說：你問問你姆媽，我要不要過來？我與單位同事說了情況，就搭大外甥的車去看望。老人如孩子，堅強的婆婆生病難受時也需要哄的，而她特別喜歡我去哄。因為我常跟婆婆說過要爭取活到一百歲，為我們陳家人爭光。我一看婆婆，覺得面白得有點嚇人，疼得滿頭大汗。旁觀者清，好在堂嫂等人的幫忙，中飯后就把他們自己親手建造的老房子打掃整理好。下午掛了營養(yǎng)針后，把婆婆接回了老房子。我們整理婆婆放壽衣的一個箱子，竟然看到我?guī)啄昵拔覟樗�手工縫制的一件套衫。堂嫂提前準備了紅棗糖水，讓我一點一點分次喂給婆婆，雖然婆婆眼睛睜不開，也不動靜了，但我喂的紅棗糖水她很好地咽下去。我表揚婆婆：糖水咽得這么好，我的面子很大啊。晚飯后，婆婆一直這么安靜，當侄子與侄女趕到后，我問婆婆孫子孫女來了知道嗎？她眼睛眨了一下。我們就這樣安靜地陪著她，過了會兒，我看她嘴巴干，就再一次喂糖水。這次她好像是有淺淺的微笑表情，很好地用嘴巴抿了一下，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我看到有點驚訝，以為婆婆好起來了，就說：姆媽，這次吃得很好啊。當我把碗放好，坐在對面的侄女突然說：眉頭皺了一下。旁邊的人說：去了。我馬上大喊：姆媽……喊不回來了。原來追求完美的婆婆，以自己最后一點力氣，努力以這種完美方式，向我們進行完美的告別……當我們給婆婆穿上我提早為她準備的壽衣后，她換了一副模樣，安詳?shù)靥芍�，沒有了痛苦。我突然見到了她左眼流出來的最后一滴像珍珠一樣圓圓的大眼淚，我沒有告訴別人，我知道婆婆雖然無限眷戀家里，但她終于可以與相親相愛的公公在一起了……

“一雙小腳生活過寧海上海，一雙巧手撫養(yǎng)過子孫三代。大愛無邊。”這是我為九十五歲小腳婆婆想的一對挽聯(lián)，愿天堂的婆婆健康快樂。